冬日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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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彻底搞砸了,大冬天的,被赶出了我呆了一年又三个月的报社,索幸是南方的十二月难得下雪,不然我下了雪的心便要再附上一层无情的霜。

老爷子递给了我刚点的鱼丸,用一次性的塑料碗装着,里头插着一次性的塑料勺子,便收起炉灶,将车子骑走了。昏黄渐去,夜幕将临,这是老爷子的最后一单,他笑着收了我皱巴巴的钞票,赶着回家。

我不赶,只是冷。鱼丸热腾腾的蒸汽把眼镜蒙了层雾, 我将眼镜摘下,模糊地看到几个刚放学的孩子在文化馆一楼的窗户前用雾水画画,画的大多是三层塔状的便便或是完全不写实甚至略显可爱的男性生殖器,只有一位画了只鸟,它的羽翼锋利如刀,它的身体用棱角堆砌,眼睛还飘着光,这是一只土得不行的鸟,但刻意没画在便便和生殖器的上方。

我看着毛糙的镜片,也傻傻地画了一个生殖器,但很快地擦掉了。我抬头看向文化馆的招牌,它与我之间隔着鱼丸里飘来的蒸汽、冬天里升起的雾气,还有我这不争气的模糊的眼睛……很多很多,总之就是看不大清,不如埋头趁热吃鱼丸去。

不知道这是第几份工作了,也不知道世上留给我能做的事情还有多少。

我这人手脚异常毛糙,什么体力活都干不好,做事也没有干劲,总是能让人失望,唯一有点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嘴皮子还挺溜,脑袋瓜还算灵活。

想起小时候学吉他,期初是因为喜欢听歌,特想把喜欢的歌都弹出来,亲戚朋友都觉得我老怪了,不是要弹给女孩子听,也不是要弹给大人听,竟是要弹给自己听。他们都告诫我,像我这种喜欢半途而废的人,没有别人给的动力定是坚持不下来的。不出这些涉世浑水的大人们所料,弹吉他这事我没能坚持下来,和数学一样,一碰到乐理我脑子就大,后面每周一节的课程我大概率是跑去网吧的。总算是熬过了那个月,也正好到了岁末。餐桌上,大人们饶有兴致地讨论我学吉他这件事,好像放弃了的人是他们自己似的,我舅妈说,是不是这孩子太马虎了,老是迟到,也没法干这么精细的艺术,外公就会反驳,说我小时候怎样怎样聪明怎样怎样精细……他们两倒也没说错,原本是精细的,装作马虎也变得马虎了,就像迟到这事分明是应付大人的骗局,却也养成习惯了,因为你得手一次、得手两次,就会对老师的满不在乎麻木、为巩固自己卑微地写下的人设而麻木。

大多时候我是默不作声的,任由大人们天马行空,偶尔没法回避了,就嗯嗯两声,然后拿着勺子埋头捞碗里的食物,大人们也只会夸我食量真好,等没东西捞了,就舀花生米、舀洋葱片、舀汤里的香菜和葱花……

看着逆时针旋转的鱼丸汤,我才明白碗里老早只剩香菜和葱花了,然后连香菜和葱花也没有了,只剩逆时针旋转的水。

我站在40平米的单身公寓门口的饮水机前,水溢出了我的杯子,滚烫的液体瞬间将我的思绪拉回,水撒了一地,我赶忙拿来拖把清理,却不知为何,傻傻地用水渍在地上画了个男性生殖器……

“你是小学生吗?”
“对不起对不起,这就弄干净……”

房东突然的出现让我惊慌失措,以致于差点把拖把摁到他的脚上。

“我们的住房套餐呢,这个月就到期了,鉴于您上一年的积分和业务付费情况呢,我们这边给到一个新的套餐,清空您的积分即可免费续住一个月,办理业务还将提升您的信誉分,还赠送……”

“我办!”

我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回答得这么决绝。

“这边是业务信息,请您过目,如需办理,在公众号上回复超值套餐就可以啦,祝您新年快乐。”

真他妈快乐啊。

我低头用手机兴致冲冲地白嫖房费,全然没注意渐行渐远的踱步声。

“你是小学生吗?”

不是这物业不走还在嘲讽我?

我带着凶狠的眼神猛地一抬头,却看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门口,或许是生活中来来往往的过客多如蚂蚁,我逐渐无法分辨陌生人之间的差别了罢。

“我是新来的住户,舍友你好!”

“可这是单身公寓啊……”

“你看看业务明细?”

翻了半天,我终于在手机上密密麻麻的条款里整理出了一个致命的信息。第一个月免费,后面的房租和水电减半,单身公寓改为合租制……

涌入的人潮把我的小床搬走了,换成了上下铺,这群畜生还非常贴心地送了两套碗筷,就放在那个小得可怜的圆桌上,死盯着我。

“文岚?”

“在……”

我习惯性地说出了礼貌用语,这才发现工人们已经走了,只剩那个小姑娘坐在茶几的对面。

“对不起……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榕城报社文案组的新人,刚刚被开除不是吗……我是榕报的编辑,同一批裁员的,嘿嘿。”

我好像想起来了,老徐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的那个刚过实习的编辑,说是虽然矮了点,胸平了点,也不怎么会化妆,但是雪白的嫩肤和红彤彤的脸颊总能让人不免心动,说是像银装素裹的大地上滴上两滴温热的鲜血一样浪漫而美好,我说你那是看着人家小姑娘导管导出血了都,还不赶紧把哈喇子擦干净赶稿去,多用点上半身思考。

一直以来这个姑娘给我们的印象都是勤恳积极的,至少在老徐一票人眼里是的:她负责老徐他们。没曾想到她也被裁员了。

“也就是说……”

“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去找到一个赚钱的新办法,不过别担心,我虽然被开了,但这不代表我不是个好编辑,只要有文章我分分钟找人发表!”

她在皮箱里捣鼓着什么,一边这么跟我说着,回味着她说的话,豆大的汗珠像盛夏的幼苗似的渐渐从两鬓冒出。

我早该把那玩意烧掉的。

她挥舞着一叠厚厚的稿件,笑面盈盈地对我炫耀。

“我不管你从哪里翻出来的,这种文章绝对不能发表!这就是个笑话,你当了编辑这么久……好像也没多久,但你应该知道虽然尝试并不是坏事,但会让人颜面尽失,就算没人知道这个作者是谁,那以后……”

我的语无伦次成功地把她逗笑了,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像我小时候养的那只蠕动的幼蚕,后来我不懂事把她的茧撕开了,她就躺在那里面,带着残破的薄翼和溃烂的身躯。于是我没有去打断她的笑,静静地看这她的眉毛一跳一跳的,毛茸茸的,像我小时候养的那只蹦跶的仓鼠,后来我不懂事给她找了好几个不同颜色的伴,他们打了起来,她把其它鼠的头啃了下来,埋在木屑底下,然后她被我妈扔掉了,带着满是鲜血的嘴。

这一刻我好像明白老徐说的了,雪地里滴上几滴温热的鲜血。

太久没有亲眼见到这样温柔的女孩子的笑脸了,上一次是在大学里还是在部队里,亦或更早,高中?大抵是的。温热的鲜血因为重力向下涌动,涌进了我的下体,即使我没有丝毫不干净的想法。

“其实也不是不……”

“我当然不会拿这篇小说去发表啦,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败犬,怎么会害你呢。”

她拿胳膊肘顶了顶我,接着说:“不过我也没想到你还有一个作家梦,我找到这篇小说的时候就觉得你是有潜力的,只是从前的天马行空里少了点墨水,没关系,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帮你找刊物发表,你只管写,我做你的编辑,好吗?”

“原来编辑也是慈眉善目的家伙么。”

我呢喃着,被她单方面地答应了。

再回过神来,我已经被她按在了椅子上,桌上摆着好几叠稿纸和她送我的钢笔,笔帽上的简笔画描绘出了一只金色的鸟,用刺眼的三角形几何组成,但是没画出眼睛,即使这样,透过百叶窗的阳光照在这只鸟身上已然渗出神圣的美感。

“我很早就不写小说了。”

我对着那只鸟说着。

“为什么不找别人去呢?”

“咕咕咕”

“说的也是,败犬和败犬,臭味相投,但她的热情,她的坚持,让我又觉得她是贵宾,我是哈士奇。”

“咕咕咕,咕咕”

“学鸟叫呢?”

她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吓了我一激灵,差点没把椅子掀了。

“你好好写,我下去把剩下一点东西搬上来。”她把钢笔捡起来递给我,转身离去,“我相信你。”

随着沉闷的关门声,只剩我和充满了墨水的“鸟儿”呆在一起,我动用了全身力气,可它就是不扑腾下翅膀,溢出的墨汁滴在稿纸上,绽开了一朵美丽的黑色的,也许是五彩斑斓的黑的花,如果是以前,我高低整两句,黑色的花,白色的底,虽然不知所云,但好像总能说点什么。

我想我需要洗个澡。

“坐着我的摩托车,载你缓缓地离开……”

我哼着周杰伦的《分裂》,滚着氲气的热水从两肩划过,像是孩童时期去到的武夷山中的小泉,只是不似当初那样的冰冷凉快,现在的我很难想象当初是怎么笑得那么欢的,毕竟如此舒服的热水也没法让冬天里这麻木的脸庞再展开笑颜了。
流水带着泡沫汇成如云坠落的湖面,像是梦里的仙境。

写一篇东方玄幻吧!年轻人喜欢看这个,来钱快!一直想着,快快洗完了澡擦干了身子,坐在桌前拿起了笔,糊里糊涂地写了一万来字,写官僚出身的主角如何如何出走豪门,写落入绿林如何如何快意江湖,写寻得古迹修得古法如何如何传承至今,写魔法密器如何如何影响近现代史,写冷战中的城市青年如何如何追寻前人踪迹,写开天辟地之起源,写毁天灭地之决战。

这幅史诗巨画在脑海里若隐若现地展开,再回过神来看这一万来字,不过写明了官衙房瓦何色何形,一口之家姓甚名谁罢了。这幅巨画瞬间在眼前破灭,这段令我厌恶的俗套的文字让我悬在空中的笔尖无处安放,套在笔屁股上的金鸟盯着我,好像在嘲笑我的好高骛远和异想天开。

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些文字全部用三条横杠划掉,然后重新起笔,写下另一个灵光一闪的开头,让那些点子等待着再次被划掉,不知不觉划掉了满满一页,像是黄色漫画里划在生殖器上的黑色横杠,似乎在提醒我应该去撸一发清醒一下,可是这个家里早已不是我孤身一人了,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这使我仅剩不多的自尊心阻止了我的性欲。之后的事情就使人共情了,无法阻挡的困意奔涌而来,我一头栽在划满黑色横杠的纸上,好像被小说强奸了一般。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躺在熟悉的单人床上,桌上是忘了关掉的电脑,电脑上是steam的库存界面。我环顾四周,整个房间没有一张纸,也没有一根笔,更别提有金色的鸟的钢笔了。

我起身走出房门,客厅空空荡荡,家具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餐桌上是没收拾的孤单的碗。

我不相信这是梦,它真实得太不真实了。

我想呼喊女孩的名字,但我发现这个故事里并没有她的名字。

事已至此,先下楼吃个早餐吧。

推开家门,墙上的物业缴纳单映入眼帘,上面没有优惠活动,单身公寓也依然是单身公寓。

三个月后,我成为了当地一家物流公司的仓库管理员,凭着在空军军械处的履历和经验迅速站稳了脚跟,我赚到了在报社从未赚到过的钱,过上了幸福的小民生活,渐渐的我成了在网络上对着作品评头论足的那种恶心人物,因为我早已忘了我曾经还会写小说。

这天在开车回家的路上,路过文化馆,没想到儿时开在那里的鱼丸摊子还在,处于怀旧心理,我不自觉地靠边停车,走向那个卖鱼丸的老头,他现在已经不止鬓白,而我也蓄起了胡茬。

就在我来到摊前的那刻,我看到热腾腾的蒸汽背后有一些人影,似乎是一群小孩,在文化馆的玻璃上哈气乱涂乱画,画的大多是三层塔状的便便或者略显可爱的男性生殖器,只有一个女孩,她在远离那些污秽图画画了一只鸟,鸟的羽翼棱角分明,眼里飘着光。

大学上的古文字学的绪论里有这样一句话:人无法想象或联想没见过的东西。这句话莫名地闯进了脑海,让我有些恍惚。

但文化馆,是一个像末日中的克林姆林宫一样的地方,是我想而不敢接近的地方,她或许就在那里面,但我今年已经29岁了,过去这个冬天,这个想法也会永远地烟消云散。

报大学志愿的时候,老妈劝我报师范学校,这样既能读你喜欢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又能找到个工作慢慢写小说,现在我突然明白,如果工作稳定,休息有保障,人是不会写小说的,它伴随着比上班更多的痛苦。

我怀疑原本鱼丸摊子的老板早就死在了某个冬天,也不是说这味道不好吃,就是与回忆里的味道大相径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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